一
1978年的東莞新灣,凌晨三點多,23歲的劉福從一艘小漁船的後船艙內醒來。海水一下一下地拍打著船身,船頭亮起了照明燈,海面上已有不少的漁船,散落著點點燈光。劉福回憶道,「我們一般十點多就睡了,水流就是我們的『鬧鐘』,跟水流走」。這是海上疍家人「逐水而居」的日常,船一離港,就意味著他們將要在海上漂泊三四個月。
「疍家人」、「疍民」是對我國沿海地區或內河港灣裡從事漁業、水上運輸的「水上居民」的統稱,他們主要分布在廣東、廣西、福建等沿海地區。據《太平寰宇記》卷一五七記載:「蜑戶,縣所管,生在江海,居多舟船。隨潮往來,捕魚為業,若居平陸,亡即多,似江東白水郎業。」疍民們一直以舟為家,以捕魚為生。大海以其豐厚的海產資源養育了疍家人,也由此形成了別具一格的「疍家文化」。
偶遇海上暴風雨時,劉福一家就迅速穿上雨衣,並把最值錢的家當——漁網抓緊收上船,「幾十張網,一張網兩百塊錢哩,很值錢的」。疍民們通過這一張張漁網編織一家人的未來:打漁所獲的收入除了供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外,還要供孩子「上岸」讀書、操辦婚喪嫁娶事宜等。
2020年8月,65歲的劉福坐在船頭,一邊用嘴叼著梭子,另一邊雙手飛快地織補漁網,常年的日曬將他的脊背曬成古銅色。他與來訪的兩位大學生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,並感嘆道:「那些二十多三十多歲的年輕人都不做這行了,辛苦啊」。劉福停頓了下,又加重語氣說道:「一個人都沒有了!沒人打漁,很多都轉了行。」
漁網時常會被掙扎的螃蟹、鱸魚劃破,疍民需要及時地將窟窿補上。織補漁網是一件費時費力的工作,一些大的漁網甚至要織補一個小時以上。劉福用手指著搭在船沿的漁網說道:「漁網不補很快就爛了,現在很多人都不會補窟窿了,像我的女兒就不會補。」比漁網上的窟窿更大的,是來自疍民文化中的缺口:年輕的疍民後代在上岸後幾乎就不再回歸海上;疍民普遍文化水平較低,缺乏傳承疍家文化的意識;極具疍家特色的「鹹水歌」也鮮有人傳唱……
二
虎門新灣居委會的謝文玉在保育和傳承疍家文化的工作中,擔當重要角色。她並不是土生土長的新灣疍家人,而是與丈夫相知相識後,在10年代左右嫁入新灣的。
謝文玉在居委會對接工作時,發現在社工與居委的共同努力下,新灣疍家文化的保育工作已經完成了許多前期準備。她很快適應了氛圍,並在自己的領域為保育工作貢獻一份力。
除了與東莞市正陽社會工作服務中心共同合作建設新灣疍家文化館,謝文玉作為新聞系學子,走訪了數十位疍家典型人物,採寫拍攝他們的故事,並在2017年編成《疍家文化人物故事集》。採寫過程也使她快速融入了新灣社區,每次經過碼頭,許多漁民都熱切地與她搭話聊天。
「阿婆,今天打的魚多嗎?」
「賺個幾十塊咯」
搭話的是一位年過古稀的婆婆,「新灣碼頭疍家人的平均年齡就和婆婆差不多,六十多歲。」謝文玉轉回來介紹到。
「婆婆那你準備做(打漁)到幾歲啊?」
「八十歲!做到不能做。」
像婆婆這樣仍堅持打漁的疍家人,如今已經不多了。據謝文玉介紹,新灣目前戶籍人口12000以上,但仍在船上打漁的疍家人只剩十分之一。同時,漁船數量也逐年下降,只餘兩三百艘,「大概不過三十年,這裡就不再有疍家人了,都是疍家二代、三代這樣,不再打漁賣魚了。」謝文玉嘆了口氣,回望港口。
疍家的輝煌不再。七八十年代是他們的風光無限時,打工人一個月勤勤懇懇賺幾十塊,但他們出一趟海就能賺上百塊。如若駛去更遠,收穫更多的話,出一趟海甚至可以收益上萬。鼎盛時期,新灣疍家有2000艘以上的漁船,一艘船上可以容納二十多個人,最遠可以去到廣西、北海、北部灣等地方。
而疍家人世世代代生活在海上,對於陸上之事接觸較少。在他們收入頂峰時期,由於認知與視野所限,疍家人並沒有將財產仔細規劃著「錢生錢」,而是「賺多少花多少」地及時行樂。他們寧去吃喝嫖賭,也不會想到將資產轉移去陸上包工廠產房。一位疍家人曾與謝文玉提起那段日子:「如果當時有想法,整個東莞都被我們買下來了。」
自然而然地,他們也就沒有享受到改革開放的紅利,謝文玉補充。
據原新灣鎮委副書記兼紀委書記陳錦波回憶,1972年-1973年,周總理提出關懷水上居民,號召漁民上岸定居,且給予每家補助400元,修建了近千間,佔地面積約30平方米的磚瓦屋。這是疍家人的第一次上岸。但由於房屋有限,只有部分疍家人享受到了這份優惠。
疍家人逐漸上岸後,後代們不再需要學習打漁技能,老一輩的疍家人也捨不得孩子們繼續過著危險晃蕩的生活,漁船便漸漸無人繼承。六十歲以後,船員證無法進行年審,疍家人便改用生計船,在珠江口附近打漁。
謝文玉做疍家人口述史時,一位老人家笑道:「現在的生活是無敵好呀!」每個月幾百塊退休金,八十歲了身體也無病無痛,孩子們還經常送東西回來,他覺得這樣真的「無敵好」。「我小時候連衣服都沒得穿,現在要啥有啥,幾百塊可以買好多東西了。」
三
廣州城市新中軸線橫跨珠江,而在百年前,廣州塔與珠江新城之間,是疍家漁排。據《天下郡國利病說》記載,東晉時期廣州以南一帶包含疍民在內的人口達 5 萬多人。邁入新世紀,在日漸國際化、都市化的廣州,黃埔古港、蓮花山等原本疍民聚居的地方已經難覓疍民蹤影。
珠江的兩岸,平地升高樓,水田變通途。江水分流匯入一條條河湧,疍家漁船也被時代發展的浪潮拍打向越發窄小的水道。在南方小谷圍島附近,幾隻漁船廢棄在湧裡,船內有一張舊床、一副桌椅、幾隻雞……這是面臨整治拆遷的廣州漁民新村,藏於景點黃埔古港的深處。
位於黃埔古港的漁民新村,居住的大多是留守的老人與孩童。村子裡的大部分年輕人都外出打工,小部分會和父輩出海捕魚。與黃埔古港相輔相成的艇仔粥,實則發源於疍家。建國前,受到歧視欺凌的疍家人打撈的好食材都用於交易,混煮魚片、花生、油條等邊角料的艇仔粥,卻成了後來一道名粵菜。但與艇仔粥廣受大眾認可不同的是,部分疍民仍會受到一定程度上的歧視與排異。陳伯與劉福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了「居住困難」的問題:陸上居住的農民擁有自己的土地,而疍民卻「分不到地」;所幸,他們仍能拿到來自國家的生活補貼,開啟新的生活。
8月16日是開船節,疍民們在舉行完祭拜儀式後啟程出海,留守的老人們則坐在江邊的亭子裡打牌、談天。老人們在被問及是否會使用手機時,都擺擺手說:「我們哪裡會用這個,只用來打打電話而已,但是還是得跟上時代發展啊。」
時代的浪潮裹挾著每一個人前進。蓮花山的陳伯在九十年代上岸後,成為了一名乾貨店的老闆,專門向往來遊客售賣河鮮和海產。曾是海上弄潮兒的他,卻要從頭學習起經商之道。20多年來,陳伯見證了廣州疍家人「上岸」的全過程:「做漁民很辛苦,我出過海,肯定不希望子女也和我一樣(辛苦)。儘管適應陸上生活不容易,但能上岸的還是還是上岸好。」
如今,人們更熟悉的景象是,便捷的交通網絡遍布新城之下,絢麗多彩的「小蠻腰」矗立在市中心、CBD的寫字樓徹夜燈火通明……而有關於疍家的記憶,則被摺疊進城市繁榮表徵的背後。在時代變遷中歷經轉型陣痛的疍民在努力保留原有疍家文化的同時,也在激流中創新,跟上時代的步伐。
(為保護受訪者隱私,文中的劉福、陳伯均為化名)
作品說明:沿著大學城隨處可見的河湧漫步,一小片廢棄漁船散落在灘上。漁船從哪來?船上的人去哪了?船為何廢棄?……一次次追問逐漸將「疍家」帶入我們的視野。被稱為「海上吉普賽人」的疍家人,在百年前以水運發家的大都市廣州,原本分為陸上與水上兩個部分,如今在水上的廣州卻逐漸沒落,變為衝入角落的「B面」,不被人看到。我們認為B面是多元,人們需要認識到城市的更多面,從而認識到自己是複雜城市中的其中一員。#城市B面#
作者姓名:楊亞晨 王綺彤
作者學校:廣州大學
活動名稱:經觀大學生訓練營融媒體公益大賽
主辦單位:經濟觀察報社
協辦單位:北京經觀文化傳媒有限公司、國金證券股份有限公司、誠通人力資源有限公司、《現代廣告》雜誌社